如果我們的行為出于憤怒,只會經驗到更多的憤怒。佛陀說:“恨不能止恨,只有愛和無恨能止恨。”因為你如果發怒,不論理由多么正當,不論對象是誰,都會激發對方隱藏的巨大憤怒;也就是說,不論當時情況看來多么正當,你只會得到更多的對抗。這是很明顯的,一切憤怒,不論理由多么正當、正義、神圣,都來自相同的源頭,那就是反感、厭惡、仇恨,不論表現出來的是暴力或非暴力,都還是憤怒。所以,不論多么“正當”,憤怒永遠不能導至和平、愛、妥協。怎么可能呢?
許多女性主義者對男性感到憤怒,她們視男性為龐大、惡劣、狠毒的迫害者。但是你如果到東方,當地的女性處于順從的地位,你將發現,女人婚后住在夫家,害怕的是婆婆和小姑,而不是男人。所以,我們應該怪誰呢?當我住在拉乎爾,那些女尼的確處于必須非常服從的狀況,但她們并不是只對比丘服從,真正使她們順服的,其實是其他女尼。誰應該是我們憤怒的對象呢?如果我們對男人和女人都感到憤怒,對所有人都將感到憤怒,接下來呢?誰是罪魁禍首?這是沒完沒了的事。
我們總是能替自己的憤怒找到“正當理由”,但問題不在外面的事物,雖然這也是我們要練習處理的,但是真正的問題來自潛伏于內心的憤怒,只等待一個理由來爆發。由于我們是佛教徒,所以要找到良好正當的理由來發怒,以使我們感到正義和滿足,當然,借口總是找得到,而這些借口就會造成輪回。
真正的問題,出在我們的負面態度,這才是我們必須處理的。佛陀處理過許多戰爭、世仇的部族和沖突,他調停、和解,給予人們能接受的建議,他做這些,是出于全然的智慧和愛心。我想告訴你們,負面情緒永遠是負面情緒,不論我們給它多么正當的理由,對于這種情緒,我們必須內心做自我檢驗。
許多人會問:如何消除憤怒?因為它是一種不舒服的感覺。我們不喜歡憤怒、仇恨的感覺,但是從沒有人問我:“怎么應付欲望和貪心?” 貪心、欲望和無明,會使我們困在輪回中。但是西方世界并不會真的把貪心和欲望當成負面情緒,如果我們沒有欲望,消費社會怎么存在呢?一般而言,欲望被視為是正面的,尤其當你能滿足欲望時,欲望被視為一種動力,促使人們上街愈買愈多,使經濟持續發展。這就是背后的想法。
在一部巴利經典中,佛陀說瞋的業力比貪嚴重八倍,但是瞋比較容易消除。貪的業力比較不嚴重,因為不會直接傷害他人,但是貪非常難根除,因為沒有人認為貪是個問題。只要處于合理的范圍之內,我們喜歡保持點貪心。這很好啊,我們需要好衣服、美食、華屋,我們的感官要刺激,我們總覺得如果對一切都不執著,就會變成冷漠、枯竭、無趣的人,所以,我們不是很想撲滅自己的欲望。
西藏的康周仁波切曾說,如果你對西方聽眾說某些字眼,就會觸動所有人的按鈕,她喜歡說這些字眼,然后觀看反應,其中一個字眼是“投降”,另一個是“放棄”。當她說:“我們必須放棄。”所有人都畏縮起來,而且每個人都會問:“我們必須放棄什么?必須舍掉什么?” 出離是修行道路上一個主要的階段,出離不見得就是放棄你的家和家人像佛陀一樣出家,出家并不是出離的唯一形式。我想,從許多角度看來,心的出離更加困難,放棄自己所珍惜(即使是無益)的意識型態,活在當下,而不被自己的記憶、期望、綺思、巧妙的盤算所攫住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一切都很難放棄,即使人們看來生活得非常簡單(其實很少人這樣),他們經常還是活在非常奢華的內心世界中。這是我的經驗之談,不執著任何事情是很不容易的,特別難的是不執著“我”這個意象,我們必須慢慢學習才能放掉這一切。
這就是禪坐的意義,你單純地坐著,身體不動,不說話,不去管心,只活在當下。愿我們不再大做白日夢,愿我們坐在空靈和絕對單純的境界中,這是終極的出離。但是我們可能會坐著回想蜜月或假期的美好事情,或是猜想下周將要發生什么,或是午餐的內容,我們可能只是坐著,沒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。我們現在都坐在這里,所有人看來像一群小阿羅漢,只要身體和言語都被控制,沒有人知道心里在想什么,是不是?但是我們要放棄心的游戲,只靜坐在廣大和清明的境界中,這是最大的出離。心是極度貪婪的,它不只貪求外在的享樂,同時貪求內心的舒適,而后者更難放棄。但是如果我們做得到,自然會進入一種開放、簡單和清明的境界而覺悟,因為我們終于對治了所有負面的根源──我們的無明。
這種與生俱來的無明,不是透過學習就能消除的。學習、思考和嘗試了解它,當然是好事,對于缺乏佛教背景的西方人士尤其必要。我們當然需要透過研讀以了解佛所說的法,否則我們將以自己的觀念來詮釋它,而且會改變這些教導,以適應自己的心理狀態。我們必須閱讀、研習、了解,這是非常重要的。“佛陀真正說了些什么?佛陀的本意是什么?” 只是了解這個問題,還是無法驅除我們的無明,因為無明不是知識上的無知,不屬于心的層次,它滲透心,所以我們的思想形態也是無明的。由于潛藏的原因極深,所以,閱讀、思考和討論,雖然有助于表層的無明,但是無法影響潛藏的無明。這就是你們都坐在這里的原因,因為你們知道,探觸無明深根的唯一方法,就是和心性聯系,以此發現我們的真面貌,換句話說,就是揭露我們的佛性。
昨天當我抵達時,禪師正在談論外面那棵大橡樹。他說,有人告訴他,樹根的深度和我們所看到的地面樹干高度一樣。我當時想:“這真是對無明的一個隱喻。”樹木在地面上是這種高度,如果我們從根部砍掉它,就沒有這棵無明樹了,表面看來,這棵樹似乎不見了,所有無明都消失了。西方人非常用功,似乎知道許多事情,我們能做各種演講,讀一個佛學博士。但是我們如果只做這些事,埋藏的樹根仍保持不動,從佛教徒的觀點來看,樹根會繼續生長為新樹,還可能因為它被修剪過,而冒出更多樹葉。
我們真正需要的是直達深處,拔掉深得難以置信的無明深根。唯一的辦法,就是對心性有確切的了悟。只有一次了悟經驗是不夠的,這只是開始。我的上師總是告訴我,一旦你證得了心性,就是修道的開始,才可以開始禪修。現在有些人對心性稍有了悟,就以為自己開悟了。他們開始寫書,設立佛教中心等等。但是這種經驗真的只是一個開始。
除非我們在一天二十四小時內,每分鐘不間斷地和無所不知的心性連結,否則都不算完全開悟;因此,菩薩也分成許多等級。我們的任務是對治自己的無明,同時,我們平日不但要隨時保持覺知,并且要有洞察力。我們必須洞察每件身、語、意造作的背后真正動機,若發現心有惡念,就把它放掉。我們只是覺察并接受惡念,不要否認,不要和惡念起沖突,看見、認出是惡念,然后放下,但要鼓勵并喜愛善念。就這樣,按部就班地,我們得以凈化自己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