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學畢業四年后,我的努力終于被老板認可,擔任公司旗下一家工廠的主管,成為年輕的中層領導,具體負責生產管理。老板給了我一項特別權力,對違規違紀的工人可以當場開除。有了這把尚方寶劍,手下的工人對我誠惶誠恐,生怕出什么差錯被我解雇。而我雖然手握重權,從不輕易使用。
這年春天,廠里招收了幾個新工人。這些人都在20歲左右,大多沒有上過高中,屬于父母心焦別人頭疼的混混兒,由于找不到好工作,才愿意來我們廠干力氣活。新工人進來的第一天,老板鄭重地叮囑我,對這些人的管理要特別嚴格,千萬不能松懈,稍有出格應立即辭退。老板的意思很明白,就是要用一種高壓政策,不能讓他們為所欲為。
老板的囑咐,我當然放在心上。為了防患于未然,開工前我特意把他們召集起來,給他們宣讀廠紀廠規,語重心長地告誡他們,要好好遵守,做一個受企業歡迎的好員工。至于開除之類威脅的話,我并沒有說。
我在廠里不喜歡板著臉管理工廠,我一向認為這樣做,效果很好。誰知自從新工人來了以后,情況很快有了變化。我們的擔心,變成了現實。這些年輕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燈,一個個顯得很不安分,經常出現問題,遲到早退,在車間里大聲說笑,與班組長頂牛,干活老出次品。而其中表現得最張狂的,是一個叫羅小列的青年,他剛19歲,身材不高,貌不驚人,這樣一個看上去很一般的人,卻最不服從管理,他干活松散,根本不把班組長放在眼里。沒過多久,從班組長到車間主任都向我反映,這個人實在不好管理。
下面的干部束手無策,我只好親自出馬。我把他叫到辦公室,和顏悅色地問他:“為什么不好好表現?為什么要弄得別人都有意見?”我以為他在我面前會比較老實,誰知他反過來冷冷地問我:“什么才是好好表現?”我一聽,非常驚訝,他竟然連怎么表現好都不知道?我把以前說過的規章重復一遍,可是我的話還沒完,就被他打斷:“你說的我都懂,不就是一天到晚悶著腦袋,像頭牛一樣死干活嗎?”在我管理工廠以來,還沒有一個員工敢在我面前這樣說話,我有些慍怒,但還是決定先問清楚原因。“聽你的意思,你是不喜歡這工作嘍?”“那當然,誰愿意做老牛,一天到晚死干活?”“那你為什么要來?”“不是我愿意的,是我爸媽逼我來的。”他越說越激動,還狠狠地跺了跺腳。
我心里很生氣,我敢肯定,如果老板在這里,一定會一拍桌子,當場將羅小列開除。一個對上班有如此抵觸情緒的人,怎么可能干好,還留著他干什么?
老實說,此時此刻,我確實有了叫他滾蛋的念頭。一旦我做出決定,那么羅小列就得離開工廠。可是開除兩字,就是沒法從我嘴里吐出來。我清楚,這不是一件隨意的事,一個青年被打工的企業攆出去,對他的影響肯定不小,別人該怎么看他呢?
我猶豫了一下,訓了他幾句,叫他以后規矩一點,好好干活,少惹麻煩。我明知道這樣說很蒼白,但我希望他自己能有所領悟,有所收斂。
這以后我對他特別留意起來,經常到他干活的地方去轉轉,也會找他交流一下。我不想他真的成為被我開除的導師。可是不久以后的一天夜里,車間主任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,說羅小列上班時間睡覺,被他批評后,竟然無動于衷。
我立即從辦公室出來,跑到車間里,羅小列躲在一個角落里打瞌睡。我火冒三丈,一把把他揪起來,嚴厲地問他:“上班時間,你在干什么?”他梗著脖子,不服氣地望著我:“這不是上班時間,不是已經下班了嗎?”“是下班了,但現在是加班時間,跟上班一樣。”“可我不想加班,我已經請假……”他說著看了看車間主任。我知道是車間主任故意不準他的假。這本來是車間主任的錯,但羅小列做得也太過分了,我嚴厲批評他。誰知他突然一揚頭,從嘴里吐出一句:“看不慣我,把我開除好了。”說完竟然撇開我走了。
事情到了這個地步,我已經仁至義盡,沒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。況且羅小列這樣做,影響太壞,我不能再容忍他。
第二天,我發現羅小列沒有來上班。看來,他已經做好被解雇的打算。作為生產廠長,我只要在宣傳欄里貼個告示,再向老板匯報一下就行了。然而當我想寫那個告示時,心情卻十分不安。通過幾次接觸我發現,羅小列這個人不簡單,他雖然顯得吊兒郎當,但頭腦十分靈活,有自己獨特的思維和想法。特別是這個人敢說敢做,有股闖勁,又不同于那種莽撞者,而是頑強和聰慧。憑我的經驗,這種人是可塑之材,一旦經過良好的培養,將來肯定大有作為……
是按照廠規把他開除,還是給他一個機會?此時我很清楚,我下一步的做法,是受人關注的,如果我不當機立斷解雇羅小列,會對其他員工產生不利影響,特別是對那幾個與他同期進廠的青年,會帶來負面效應,認為在這個廠里,無論怎么胡鬧都不會受到多嚴重的處理。我的威信,還怎么樹立?可是我也深知,像羅小列這樣的人,還是比較難得的,我們的企業要發展,就要培養自己的一線人才,這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。現在的問題就在于,我怎么在這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。
我決定暫不發布解雇羅小列的信息,把工作做得深入一點,先找出羅小列抵觸上班的原因。羅小列不是說,他來這兒上班是被父母逼的嗎?我希望弄清其中原因。當天下午,我趕往羅小列家中,去見他的父母。經過一番交流,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。
原來羅小列初中畢業后,本想讀一所專科技術學校,但父母認為讀這種學校太費錢,不同意,要求17歲的他出去打工,為家里分擔責任。兩年來,羅小列進過好幾家工廠,都因為情緒消極、工作散漫被辭退。他進我們的廠,也是在父母強逼之下,無奈順從的。
原因找到了。他在廠里不好好干,并不是對這項工作抵觸,而是本身心里有個疙瘩,是對父母有怨氣,做什么都沒勁。父母強行剝奪了他讀書的權利,早早逼著他打工掙錢,使他不僅不能好好工作,連對人生也懷著失望心態。
得知這些經歷,我不由得對羅小列產生了同情。也慶幸自己沒有直接開除他。對這樣的人,我們不能簡單地以制度來對待。我經過慎重考慮,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:讓羅小列去讀書,費用由廠里承擔,條件是他學成歸來要為工廠服務一定年限。
我也明白,出這樣一個主意未必能得到老板準許。果然,老板聽了我的意見后,驚奇地瞪大眼睛,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做。我擺出了理由,認為對于我們這個工廠來說,羅小列是有潛力的人才,他要讀的專業,與我們廠的需求正好對得上。如果愿意出資讓他去讀書,兩年以后,他就可以回廠工作,到那時他肯定積極肯干。他還年輕,經過幾年實踐鍛煉,一定會是一個優秀的技術帶頭人。隨著我們的企業發展,他完全可以獨當一面,為企業多做貢獻……
我把話說完,老板陷入了沉思中。他認為我的主意有一點道理,但他擔心,這個羅小列究竟是不是我們可以期待的人,能不能在未來擔當重任?萬一我們看走了眼,花了錢讓他讀書,結果他并無出息,豈不冤枉?老板的懷疑當然有理,我胸有成竹,誠懇地對老板說:“我算過了,廠里出資,每年三萬左右,兩年也就六七萬元。如果老板覺得沒把握,這筆錢,我個人可以負擔一部分,也算是和工廠共同承擔風險,兩年后他有出息最好,不回來或者干不出什么名堂,就當我資助貧困生了吧。”我這樣一說,老板馬上笑了,爽快地揮了揮手:“你是為廠里著想,這錢怎么能由你私人出。既然你有這份熱情,那就由你負責這件事吧。羅小列就交給你了。”
就這樣,我這個不合常規的想法,得到了老板的批準。我馬上把羅小列找來,向他宣布了廠里的這一決定。羅小列聽后,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懷疑我在開玩笑。我拍了拍他的肩,認真地說:“你本來是有心繼續求學,想多學一些知識再走上社會,實現理想。但由于家庭原因,你的愿望落空了。現在,老板決定出資,讓你去完成學業,希望你能有所長進,將來成為廠里的人才。”他愣愣地望著我,終于相信這是真的,眼淚立即涌了上來,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。我知道,他還并不成熟,表達不好內心的感激。但他一定明白,這是廠里對他最大的信任和器重,是為他的前途著想,給他鋪就了一條光明大道。
羅小列如愿以償進了學校,繼續他夢想中的學業。而這一切,都被同時進廠的幾個青年工人知道了,我趁機在廠里大張旗鼓進行宣傳,只要大家愛廠敬業,愿意上進,廠里進行考察后,會選送那些合適的人進校深造。羅小列入學后,又有兩名青年愿意去讀書,他們與廠里訂下合同,畢業后如期回來,為廠里工作。
兩年以后,羅小列從技術學校畢業,回到了工廠。他的精神狀態已經煥然一新。但我并沒有立即給他好的職務,仍要求他在車間當普通工人。直到一年以后,看到他確實表現優秀,我才提拔他當了班長,然后升為車間主任。而其他兩名青年學好回廠后,也先后擔任了重要職務。后來企業發展成集團公司,他們三人均擔任分廠主管,獨當一面,成了公司的經營骨干。
事實證明,我的這一做法是成功的。大家因此給了我很高的評價,不僅認為我慧眼識才,更對我愛才惜才,不輕易舍棄一塊沙金,為企業的長遠發展著想的胸襟和膽識表示贊賞。我后來被老板提拔為副總,我真心對待工作和挖掘工作中潛在的價值的態度,也讓自己的事業得到了更好的發展。